彼岸的思念

　　彼岸的思念

　　今天，是“中国职业帆船第一人”郭川在美国夏威夷海面失踪7周年纪念日，肖莉将丈夫航海的物品全部无偿捐赠给中国航海博物馆。

　　郭川，1965年出生，青岛人，航海界的传奇人物，中国乃至亚洲航海界多个项目“第一人”，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世界纪录保持者。2016年10月25日，他驾驶101英尺长超级三体大帆船，从美国旧金山前往上海金山，挑战单人不间断穿越太平洋帆船世界纪录，在夏威夷海域与世界失联。

　　一“晚安！”

　　2年前，2021年10月25日，肖莉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6篇怀念郭川的文章和视频，她说：“今天是郭川失联的1826天。5年过去了，每年的今天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他，用自己的方式回忆他和我们一起的美好时光，分享他带给我们的思考，分享因为他带给我们的改变。记录这些也是记录自己的成长。”

　　在这天结束前的最后1分钟，肖莉转发了一条郭川和团队在法国拉特里尼泰的视频，对他说“晚安，第1826天”。

　　一年前，2022年10月25日，她只在清晨5时左右发了一条消息，是她带领自己的劳保公司团队“百日奋战”活动第71天打卡。她用了一张航拍郭川在大海中前行的照片，配文：

　　追逐全力以赴的“过程”

　　—致敬郭川船长

　　当你拼尽全力时，无论结果怎么样，你已经赢了……

　　今年的10月25日，她将丈夫的航海物品全部无偿捐出。2013年，郭川用138天完成个人不间断环球航行后，曾将使用的个人装备无偿捐赠给中国航海博物馆。肖莉说，这是促成她作出这一决定的最大初衷，相当于继承了他的遗志。

　　她也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7年来一直在关心她和两个孩子的朋友们，她已经从过去中走出。现在她带领着自己的公司，并把两个孩子哺育长大。

　　郭川的小儿子郭伦布曾经在父亲节那天画过一幅帆船，写过一篇日记，说“我们家有1234”，当中的“1”是一条道理，这就是爸爸用身体力行告诉他们的，要不断“挑战自我、超越自我、面对自我，去做社会需要的事情”。

　　二 望断彼岸

　　2016年10月18日，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下，郭川独自驾驶三体帆船“青岛”号，向橡皮艇上送行的人们告别，然后转身回到驾驶位，一路向西。

　　航海途中，肖莉一直通过手机软件追踪他的定位。至今她仍能随时打开郭川失联时的位置，在画面中，船偏离了既定航线。肖莉清晰地记得，他们最后一次通话是2016年10月24日18时19分，那一次他们还计划着，等他回来后带儿子们去珠海看航展。

　　10月25日15时30分，郭川接到大学同学电话，这是他与外界的最后一次通话，时长1分48秒，最后郭川告诉同学外面有情况，匆匆结束了通话。大约30分钟后，他的岸上团队发现船速明显减缓，通过卫星电话和他联系时，郭川没有接听。

　　每天21时，是郭川与岸队经理刘玲玲的固定通话时间，但当晚的电话没有接通。刘玲玲随即向中国海上救援中心报案。

　　美国海岸警卫队、美国海军前去救援。不久之后，美军前方搜救传来了坏消息：“青岛”号大三角帆落水，船上并没有找到郭川的踪影。

　　那段时间，肖莉家外的车停了十几辆。家变成了一个移动办公室，朋友们不停地打电话，白天给国内打，晚上给美国打，看到有船离出事海域近了，就赶紧给船上打电话，希望能够前去搜救。虽然知道上万吨级的轮船偏离航线去找郭川，需要花费很多燃料，船主不一定会同意，但大家都还在努力。

　　12天之后，肖莉作出决定，她满怀感激地告诉大家，就这样吧，大家不能再熬了，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。

　　生活变成了自己和两个孩子，以及远近随时在关心和帮助他们的朋友们。肖莉从未在两个孩子面前表现得痛不欲生，直到前两年，大儿子雷越在整理资料时，看到妈妈每天的笔记和别人拍摄的视频，才发现和自己认识的母亲判若两人。

　　三 奇人郭川

　　郭川一直是生活中的优等生。24岁取得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行器控制专业硕士学位，毕业后入职中国长城工业总公司宇航部，31岁成为副总经理。1998年，获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MBA学位。但在1999年，34岁的他毅然辞去高管的职位，一头扎进极限运动的世界里。他玩摄影、学开滑翔机、潜水、滑雪……他喜欢不断挑战自我，尝试一切有趣的东西，直到他爱上帆船。

　　驾驶帆船需要极强的综合能力，强健的体魄、坚强的意志、高超的操控能力，以及包括力学、机械、天文、气象等丰富的知识——郭川过去所做的一切，似乎都在为成为一名职业帆船运动员做准备。

　　他的履历拥有太多“第一”：第一位完成沃尔沃环球帆船赛的亚洲人、第一位单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峡的中国人、第一位单人帆船横跨大西洋的中国人……2013年他完成了历时138天的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，创造了国际帆联认可的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世界纪录；2015年，郭川和他的国际团队又驾驶帆船冲过白令海峡的终点线，用时12天3个多小时横穿北冰洋驶入太平洋，创造了人类第一次驾驶帆船采取不间断、无补给方式穿越北极东北航道的世界纪录……

　　虽然他告诉妻子帆船“就是一个不倒翁”，但事实上他曾面对过各种旁人难以想象的困难。在沃尔沃环球帆船赛中，他因极度的压力患上抑郁症，抵达青岛站时，几乎弃赛，但最终再度走向甲板；在个人不间断环球航行来到素有“海上坟场”之称的合恩角时，面对镜头，他抑制不住情绪说“太难了”。

　　郭川说：“我每天都在用海水洗头，用雨水洗澡，用泪水洗脸，我在海上哭的时候比在现实生活哭得多得多。”但是他“恐惧过、绝望过、崩溃过，却从没放弃过”。

　　四 特殊牛腩

　　儿子整理出的物品中，肖莉发现了一条郭川穿了多年的牛仔裤，低头摩挲着已经发软的面料，肖莉不经意间流露出不舍。她说，这条裤子是补了又补的。

　　郭川在航海的专业装备上不打一点折扣，花起钱来别人看着都心疼，但在物质上的节省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。和郭川同为当年沃尔沃环球帆船赛队友的岸队成员江泳涛，曾多次与郭川同行，拍摄过他在法国的训练和俄罗斯北冰洋的航行准备，并在2016年随船从法国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。

　　江泳涛说，在法国训练时，两人生活极其单调简朴，午饭和晚饭永远是一盒肉馅切几刀做成方块形的丸子，一份包菜，一盒米饭配辣酱。后来有一次，郭川在超市发现一种很便宜的牛腩，一大盒只要2欧元，买回去用高压锅做了之后，味道非常好。江泳涛说，在法国的经理都觉得好吃。为了做牛腩，郭川还特地去弄了点葱、姜，感觉配料比牛腩都贵。从那以后，他们每周都会吃点牛腩改善生活。

　　后来因为项目中要处理一些公共事务，团队请来一个懂法语的中国女孩当助理，她也到过两个人的住处。郭川做牛腩的时候，她看了看包装盒，好奇地问，你们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？“她说，上面写的是‘动物食用安全’。也就是说，那个牛腩不是给人吃的。”这时，江泳涛回想起来，那柜台上确实还有一些骨头，可能真的是喂狗的。但女孩说完之后，郭川也就是愣了两秒钟，之后每周还是靠这“特殊”的牛腩改善生活。

　　说完这件事，江泳涛沉默了几秒钟说，这个故事说出来，很多人都是以笑开始，以泪结束。

　　五 家是核心

　　有人认为郭川不顾及家庭，自私地去冒险。肖莉记得，郭川说“家是航海的核心，一切都是为了家人更好”。郭川不在的这么多年里，肖莉和孩子共同奔赴的一切，让她能够领会到他的航海带给家里的变化，也更理解他这段话中承载的含义。

　　在大儿子雷越用视频写给爸爸的一封信末尾，用了郭川亲述的一段话：“我们没有办法增加生命的长度，但可以增长生命的深度和宽度，我们可以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，更加富有意义。”

　　航海的时候，郭川会把小儿子的笑声录下来，带到船上。对他来说，这是最动听的音乐。肖莉每周都会发给他3个人的照片，他打印了挂在船舱里。江泳涛和他一起去南极时，曾经看到他把一双小鞋子放在雪地上，认真地拍下照片。

　　郭川是个很不浪漫的人，他不会说“我爱你”，也不会想到买礼物送给妻子。就连向妻子求婚前，也是在家里关了3天不吃不喝，直到肖莉问他怎么了，他才憋了半天说：

　　“咱俩需要结婚吗？”

　　“天呐，早点说，我可愿意了。”肖莉回答。

　　郭川一年当中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家，但无论何时何地，他都记得在北京时间早饭和晚饭的时候，打电话回家。他知道，早上3个人还都在家，晚饭的时候，一天结束了，他问问孩子们有什么困难，有什么事。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，早晚这两个电话，让肖莉安心。

　　2016年12月15日，郭川荣获2016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奖最佳体育精神奖，肖莉代为领奖，她站在台上，用浸满泪水的声音说：爱一个人，就是让他去做他热爱的事。

　　郭川的好友黄剑说，肖莉是个一直在等待浪子归航的女人。她2017年开始，每年都会带着孩子们拍一张合影，“我用这种方式记录孩子们的成长，也用这种方式告诉郭川，我们都很好”。郭川驾驶的是一条船，肖莉同样驾驶着一条船，这条船还在继续航行。

　　六 再见帆船

　　“青岛”号后来被运回旧金山。2018年8月，肖莉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旧金山，这是郭川失踪后，她和孩子第一次踏上他的出发地。

　　在和码头管理方说明来意后，肖莉立刻感受到对方的敬意。他们告诉肖莉，当地人都知道这条船的故事，也非常尊重它的主人，经常有不认识的人特地来看望它，码头都会允许他们进去。

　　也许冥冥中自有指引，在这个从未谋面的码头，两个孩子从大门口一路跑过去，竟然一个路口都没有走错，在一片密密匝匝的白色帆船中看到了醒目的“青岛”号。

　　“爸爸的船在这里！”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说。它静静地停泊在那里，满目沧桑，满身寂寞。这是肖莉时隔许久，终于又看到丈夫的船。

　　和其他帆船相比，“青岛”号又高又大，船体是弧形的，没有特别好的攀爬能力上不去。遗憾的是，肖莉和小儿子郭伦布没能进入船舱，只有大儿子爬上了船。

　　船舱里因为搜救过显得十分凌乱，已经没有太明显的生活痕迹，只有绳子上还晾晒着带有白色盐渍的航海服，桌子上遗留着3只用过的保温杯。雷越把这几件物品带了回去，拍了一些视频和图片。

　　这次短暂的相聚仅持续了1个多小时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今年，这条船已经被运到香港，下一步的去向尚不明确。截至目前，中国仍无人能够驾驶这艘三体帆船。

　　七 学会成长

　　肖莉一直说，一个男人最成功的是给孩子找到一个好妈妈。她也非常认同一句话：“对孩子最有用的教育，就是让他们看见你在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。”

　　每天凌晨4时，她都会起来读2个小时书，最近她在读的书是《洛克菲勒写给儿子的38封信》。公司员工和两个孩子也跟着她一起读书。肖莉说，这几年让孩子们养成读书的习惯和能力，比什么都强。每到周末，她会带着两个孩子去博物馆。她一直记着郭川很多年前对她说的，我们的很多年轻人，灵魂没有追上物质的脚步。

　　雷越今年19岁了，长成了比妈妈高很多的帅小伙，他已经申请到英国一所大学的传媒专业就读，但又办理了休学，转而申请了美国一个2年期的志愿者工作。他决定用2年时间来思考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。延迟满足，是妈妈对他的教导。

　　两个孩子都在学习帆船。今年暑假，雷越在北戴河担任帆船兼职教练，这个国庆节，郭伦布只给自己放假1天，其余时间都在帆船基地考三级水手，他对帆船的痴迷和爸爸一样。

　　雷越和郭伦布都喜欢滑雪和帆船，这和爸爸的喜好如出一辙。雷越还喜欢摄影和剪视频。2021年，雷越做了一条近15分钟的视频“宇宙第一帅”，第一次用视频的方式给爸爸写了一封信，“宇宙第一帅”是弟弟的自我定义。前不久，雷越给北京航海中心做的视频用了一段音乐，那是爸爸拍沃尔沃帆船赛用过的音乐。

　　郭伦布也喜欢画画和手工，他在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，都会给爸爸画一张画。郭川失踪时他才4岁，对什么都懵懵懂懂。上学后曾经很淡定地说，我同学说我爸被大鱼吃了。肖莉觉得，他能说给我听，就说明他没把这个放在心上。

　　今年上半年的一天，她去接郭伦布时，说一会跟他说个很重要的事，郭伦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，脱口而出问：“是我爸回来了吗？”

　　2020年，在郭川失踪4年后，肖莉提交法院申请，2022年法院作出死亡宣判。这件事，两个孩子都知道，但肖莉没给他们看过判决书。

　　八 真爱永存

　　肖莉的床头还留着一本从俄罗斯摩尔曼斯克酒店里取回的杂志，上面有丈夫的留言：

　　今天是2015年9月3日，现在时间是2:34，刚刚从码头回来，一切准备妥当，休息了。再次能在舒服的床上睡觉要等或许20天以后。

　　爱你们

　　这是他出发北冰洋前给家人的留言。肖莉说，应该是郭川一身疲惫回到房间后，看到熟睡的妻儿，想到出发时他们可能还没有醒来，就在临睡前写了这段留言。因为手边没有纸，就找了一本介绍当地的书，他知道妻子一般都喜欢把介绍当地的书带回去。确实如他所想，肖莉带回了这本书，但发现书上的留言却是在他失踪后的第3年，2019年的国庆节。后来，这本书，肖莉一直留在床头。

　　肖莉说，每次他出行的时候，一家人都会去送，唯一没送的就是旧金山那次。

　　郭川在2016年6月4日从北京出发去法国时，给大儿子写了封信，临行前留在了床头。

　　爸出发了，这个假期你有很多时间排节目。在这个校园还只有最后一年了，时间过得真快，希望你珍惜假期的时光，享受假期的快乐，和弟弟玩得开心，也多做些让妈妈更高兴的事。

　　我在法国也会经常把航行的好消息和你分享的。

　　多听妈妈的话，给弟弟树个好榜样。

　　这封信现在封存在保险箱中，肖莉家的保险箱中没有一分钱，只有这样一些留住时光、爱与思念的纸条。

　　这是郭川留下的最后的书信，此去法国，再去旧金山，郭川没有能够再回来。(记者：姜燕 来源：新民晚报) 【编辑:叶攀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