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时间:2024-11-10 07:22:00 来源: sp20241110
我喜欢散文。我在散文里寻找低调的声音。读,是跟朋友说话,哪怕这人在千年之远,在万里之遥;写,既是跟朋友说话,也是跟自己说话。我们的散文概念,像杂货铺,像储藏室,其他文体不能涵盖的,都往里塞。我们的散文美学,主张真情实感。你的起居坐卧,吃喝拉撒,走亲访友,书信往来,日记随感……总之,你的日常,你的白天黑夜,你的五官、体肤和心,都被生活浸泡着,一旦为文,就是散文。对小说家来说,去纷繁复杂的人世搏击一番,回到家里,换上拖鞋,沏杯浓茶,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,也就由小说变成了散文。
可恰恰在这个时候,我们看到了当下散文存在的问题。不是每一种真情,每一种实感,都值得去书写,鲁迅所谓“选材要严,开掘要深”,既适合小说,也适合散文。从现实考量,或许更适合散文些。前些天,我去福建师大和厦门大学开会,从事散文研究的专家有一个共同感叹:散文的门槛太低。是说,某些散文作者,几乎没有为文的讲究。买个菜写一篇,散个步写一篇,会个朋友写一篇。这些不是不能写,而是,既然是文学,文学所要肯定的价值,所要张扬的意义,总是需要的。如果没有这些,散则散矣,却不能称“文”。
曾经有好几年时间,我订了一种文学刊物,后来不再订了,是因为那刊物常常大篇幅地登载老作家们的书信往来。都是:寄来的书收到了;我正校对旧日文稿;你的血压降下来没有;我孙子考上了博士……落款要么是在国外某地,要么是“于病中”。这些资料性文字,对他们的传记作者或许有用,但对普通读者,既不能共情,也不能获取一星半点的智慧之光,订阅费钱不说,还浪费时间。
散文能不能虚构,曾作为一个话题供大家讨论。“情”不能,“感”可以。文学的“实感”,不止于经验。比如,范仲淹写《岳阳楼记》,写的不是实感,是心象。既是心象,为什么不能虚构?而既是心象,又怎么能够虚构?孙悟空完全变个模样,非但出言不逊,还出手打伤师父,这不是虚构,而是锐利地潜入人性深处。当然这是小说,小说可以曲笔,可以铺展出正大光明的隐私,散文则没有这种方便。它一开始就把创作者逼到墙角,射灯照过来,让你坦陈内心。
杰出的散文作家,不是别人逼他,是他自己逼自己。他坐在屋子里,孤独地面对自己。射灯是没有的,如果有,也不是来自外部,而是来自他的内心。他把自己照亮,让自己成为光,然后再去照亮别人,照亮远方。照亮自己是首要的,也是艰难的,他必须凝视自己的人生,看见尘埃和水垢,并耐心地打扫和清洗。在这样的过程中,他有一些喜悦,也有一些沮丧。喜悦的是,自己变得洁净了;沮丧的是,变得洁净之后,自己是如此渺小,如此微不足道。而看见这些,意义就已经诞生。这不仅是情,还是自我审视之后的智。我们由此会发现,情到深处,本身就是智;智到深处,本身也是情。
前面我说,我在散文里寻找低调的声音,这意思并非排斥激情飞扬的散文。在我的阅读库里,单就散文论,不少都是激情飞扬的。然而我照样觉得它们是低调的。作家的气质,作家的才识,作家的胸襟,作家的洞察能力和语言能力,特别是作家自觉的自我审视,都会生成文字的宽度和厚度,让人情动于中,思沉于内。在这点上,散文和小说几乎没有区别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4年01月10日 20 版)
(责编:杨光宇、胡永秋)